母亲说,宋家出疯子。榔头的祖父,晚年发疯跳了河;父亲年过半百,开始寡言健忘,一日砸烂所有碗盏,摔门而去,再无音讯;还有个二伯,满村疯跑,榔头跟着跑。“没用,那时候啊,我就看出来,你爸也要疯。”范猴子除了拉车,兼做杂货贩子。不断供酒给榔头,再问女人讨酒钱。女人骂范猴子“狗养的”,痛打自家醉汉。醉汉不怕疼,面色酡然,任打任骂。清醒时,他告诉女人,当初拉黄包车,垫过五元押金。女人找去,范猴子不承认,“老宋醉糊涂了。”他已有新的拉车搭档。
儿子和二女儿,见榔头瘫在地上,总是绕行。二女儿拿鞋尖踢他。只有宋没用,帮他擦脸、洗手、换衣服、抓痒痒。他伏在地上,猪似的哼哼,觑见妻子经过,眼皮霎时撩高,“老嫚子,老子”,爬过去,抱住她腿,哀求赏酒喝。现在,他吃穿靠她,横不起来。她可以报复他了。有时赏一口,有时任凭他失眠、吼叫、砸东西。她最爱看他醉瘫在屎尿里,光屁股朝天,泥黑的小腿抽搐着。一次,他哀求她。她说:“你把自己的屎吃了,我就给你酒。”他嘤嘤哭泣。哭了会儿,嘴里咕哝,似说“么么”或者“嘛嘛”。她凑近,听见他在呼唤:“妹妹。”她想起自己被唤作“妹妹”,遥远得仿佛上辈子。那时榔头还是身材精简的壮年,面色赤黑,胸膛毛刺刺。他喊她“妹妹”,汗腥的手掌抚摸她,整夜整夜黏住她。那是她毕生仅有的好日子。